“幼稚的花生馅”通过精心收集,向本站投稿了10篇大淖记事,下面小编为大家整理后的大淖记事,欢迎阅读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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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1:大淖记事
大淖记事 -资料
一
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县境之内,也再没有别的叫做什么淖的地方。据说这是蒙古话。那么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这地方有没有,叫做什么,就无从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①,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这条沙洲是两条河水的分界处。从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几家炕房。绿柳丛中,露出雪白的粉墙,黑漆大书四个字:“鸡鸭炕房”,非常显眼。炕房门外,照例都有一块小小土坪,有几个人坐在树桩上负曝闲谈。不时有人从门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圆的竹笼,笼口络着绳网,里面是松花黄色的,毛茸茸,挨挨挤挤,啾啾乱叫的小鸡小鸭。由沙洲往东,要经过一座浆坊。浆是浆衣服用的。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过后,都要浆一浆。浆过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响。浆是芡实水磨,加一点明矾,澄去水分,晒干而成。这东西是不值什么钱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杂货店花两三个铜板,买一小块,用热水冲开,就足够用了。但是全县浆粉都由这家供应(这东西是家家用得着的),所以规模也不算小。
浆坊有四五个师傅忙碌着。喂着两头毛驴,轮流上磨。浆坊门外,有一片平场,太阳好的时候,每天晒着浆块,白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炕房、浆坊附近还有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集散鱼蟹的鱼行和收购青草的草行。过了炕房和浆坊,就都是田畴麦垅,牛棚水车,人家的墙上贴着黑黄色的牛屎粑粑,——牛粪和水,拍成饼状,直径半尺,整齐地贴在墙上晾干,作燃料,已经完全是农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乡各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直达邻县兴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绿色的木板房,房顶、地面,都是木板的。这原是一个轮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里去,临水,就是码头。原来曾有一只小轮船,往来本城的兴化,隔日一班,单日开走,双日返回。小轮船漆得花花绿绿的,飘着万国旗,机器突突地响,烟筒冒着黑烟,装货、卸货,上客、下客,也有卖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贩,吆吆喝喝,是热闹过一阵的。后来因为公司赔了本,股东无意继续经营,就卖船停业了。这间木板房子倒没有拆去,
资料
现在里面空荡荡、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来唱戏玩,棍棍棒棒,乱打一气;或到码头上比赛撒尿。七八个小家伙,齐齐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骚尿哗哗地撒到水里,看谁尿得最远。
大淖指的是这片水,也指水边的陆地。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边,可以听到远远地一阵一阵朦朦胧胧的市声,但是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样。这里没有一家店铺。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①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苏东坡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牙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蒌蒿见之于诗,这大概是第一次。他很能写出节令风物之美。
二
由轮船公司往东往西,各距一箭之遥,有两丛住户人家。这两丛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乡风。
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是从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紫萝卜是比荸荠略大的扁圆形的萝卜,外皮染成深蓝紫色,极甜脆),卖风菱的(风菱是很大的两角的菱角,壳极硬),卖山里红的,卖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还有一个从宝应来的卖眼镜的,一个从杭州来的卖天竺筷的。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来时,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间半间屋子,住上一阵,有的住得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货色,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到太阳落山,又都像鸟似的回到自己的窝里。于是从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飘出带点甜味而又呛人的炊烟(所烧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湿的)。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赚钱不大。因为是在客边,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所以这一带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发生。
这里还住着二十来个锡匠,都是兴化帮。这地方兴用锡器,家家都有几件锡制的家伙。香炉、蜡台、痰盂、茶叶罐、水壶、茶壶、酒壶,甚至尿壶,都是锡的。嫁闺女时都要赔送一套锡器。最少也要有两个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锡罐,摆在柜顶上,否则就不成其为嫁妆。出阁的闺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两大罐糯米粥(另外还要有两只老母鸡,一百鸡蛋),装粥用的就是娘柜顶上的这两个锡罐。因此,二十来个锡匠并不显多。
篇2:《大淖记事》赏析
《大淖记事》赏析
《大淖记事》采取的是民间化的叙事方式,与民间文学常用的叙事方式如出一辙。这种叙事有以下一些特点:
1.想象中的读者(隐含读者)是一个充满猎奇心理期待的信息接受者,他对本文的叙事并不信以为真,而是将其视为与己相距甚远的、理想中的或另一世界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的“故事”(history)。
2.叙述语调的民间性。如本文所采取的平缓流畅的叙述语调,简短朴素的句式,“主干突出,旁枝逸出”的叙事格局(在插叙刘号长其人其事时即采用此种策略)。
3. 叙事结构的民间性。
借鉴普罗普对俄国民间故事叙事结构的分析,我们可以将《大淖记事》“解构”如下:
男女两性相悦(以外貌或声音相互吸引、互相爱慕)--爱情受阻--佳人落难、英雄(男)相救--恶人窥视、寻机破坏--佳人落入魔掌、受到羞辱--英雄挺身而出、保护佳人--恶人行凶、打击英雄--英雄借助第三者的帮助,挫败恶人 --恶人受到惩处、英雄佳人结为伉俪,具体地说,小锡匠十一子与挑夫巧云是“不同的人”,只是因为美貌、唱戏两人互相倾慕,相互依恋。但十一子家有快瞎眼的母亲,巧云家有半瘫的父亲,两人的爱情无法实现,只得将彼此的爱慕隐藏在心底。接着,巧云不慎落水,十一子舍身相救,义侠型的男英雄形象得以完成,佳人爱慕的正是这样的英雄。这就为下文二人最终的完满结合埋下伏笔。但是故事并不就此结束,英雄佳人的结合还要经受挫折与考验。于是,恶人角色出现了,这就是刘号长。他深夜拔开了巧云的门。巧云破了身,又屡遭恶人的羞辱,但她不想死,她舍不下十一子和半瘫的父亲。这时,“拯救者”十一子勇敢地接受了她的爱,以一种无声的行动对抗刘号长的`暴力。刘号长不肯善罢甘休,纠集同伙打击十一子。锡匠们帮助十一子,巧云也站在十一子一边。锡匠们以沉默无言的游行抗议着恶人的暴行。县长不得不出面调解。最后,刘号长被驱逐出境,十一子的伤也终于要好起来,有情人终究结成眷属。
由这些分析可以看出,《大淖记事》的叙事采用了传统文学、民间文学中的一个经典模式--“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格局。这是传统文学及民间文学中常用的一种“情爱模式”。本文叙事的民间性特征由此亦得到印证。
其次,《大淖记事》还明显地借鉴了民间曲艺的一些手法。本文一、二、三节对大淖环境及在这一空间里生存、活动的人物的叙事,恰好对应于曲艺舞台上的道具布景与序幕说明。那一片白亮的大水似乎是舞台的中心,扮演着一个无声的重要角色。大淖中央是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分布着几家鸡鸭炕房,养着松花黄色的小鸡小鸭,往东是一座浆坊,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鱼行的草行。大淖北去是乡下从事耕种的农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樊川、界首,直达邻县兴化。大淖南岸,是一家轮船公司,轮船公司往南,是一条深巷,深巷过去便是北门外东大街了。轮船公司往西,住着各种小本生意人,往东住着世袭的挑夫。大淖这带地方便构成了一处“世界大舞台”。序幕拉开了:各式人等都在忙碌着自个的生计--卖天竺筷的、卖眼镜的、卖山里红的、打制锡器的、挑稻子的、抬桐油的……热闹非凡,生生不息。也有那些淘气的小孩,在码头上站成一排,齐齐地往水里撒尿;有那横溢的炊烟,在大淖的水面上飘散不去;有那挑鲜货的姑娘媳妇,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还有那个“老骚胡子”,跟小媳妇赌饺面,让她们脱光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澡……
作者就像一位高明的编导,布置好一舞台奇异而古朴的道具,指挥着各种人物活动起来,使这舞台充满生气。之后,他让主要角色出场了。作者导演的这一场大“戏”,无疑是相当精彩的,也相当引人入胜。他通过类似曲艺的手法,营造了一个美的舞台。美的空间。
作者通过本文叙事所努力追求的正是一种美的意境,美的境界。在叙述者的视域里,大淖及其周遭生活、活动着的一切无不是美的对象,无不焕发着美的光辉。景色是优美的,人物是优美的,劳动也给人美感:挑夫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幅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一二十个头戴花草装饰的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就连小孩子站在码头上一齐撒尿,人家墙上贴着的黑黄色的牛屎粑粑,也都可以构成审美的对象、美的景观。
本文所呈现的“美”,是可以分为几个层次的:自然美(包括景色美,色彩美,如那片沙洲、飘散在大淖之上的炊烟)、人情美(美好的人际关系、乡俗风情)、人性美。人性美是作者企图抵达的最高目标。大淖人古朴纯真的生活,自然无拘束的男女关系,要多野有多野的女人,开放的性爱观(原则是“情愿”、乐意),小锡匠与巧云那一段动人的爱情……所有这一切,经由作者以淡淡的语调娓娓地叙来,从而笼罩上了一种素朴清雅的优美。
本文第五节对巧云照料被打伤的十一子这一情节的叙述,更是极好地渲染了这种透明可触的人性美的光辉。当巧云喂着十一子尿碱汤的时候,她轻轻地呼唤,使他从死亡之缘苏醒喝下了尿碱汤。而“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却很好地揭示了美丽少女巧云的心灵世界,她对爱情的忠贞、执着与这种执著的美。待到十一子终于能说话时,巧云同他的那一段对话更是见情见性,充分展示了两人关系的清纯真挚:为了爱人而挨打,十一子自认为“我值”;为了养活两个卧床的男人,巧云没有经过太多考虑,便去挑担挣“活钱”了。应该说,作者表现自然的人性美的意图已经得到了完满的实现:人物在他的笔下不仅是鲜活明亮的,而且是美丽动人的。为了最好地表现这种透明可触的人性美,即使是带有悲壮色彩的锡匠大游行,作者也把它淡化得很优美:锡匠们以一种无声的反抗来表达自己的意志,这支沉默的队伍像中世纪的行帮色彩的游行队伍一样,十分动人。
在表现人性美方面,汪曾祺确实继承了沈从文的传统。汪曾祺作品的格调、风格同沈从文的亦有颇多相似之处。《大淖记事》的基本叙事结构则大致可以归入“《边城》模式”:
1. 人物:
① 自然造就的一位佳人(如《边城》中的翠翠,《大淖记事》里的巧云,《受戒》中的小英子)貌美心善,纯真未琢。
② 与佳人相互爱慕的一位美男子(如《边城》中的傩送二老,《大淖记事》里的小锡匠十一子,《受戒》中的小明子)
③ 第三者(佳人所不爱者,欲打破佳人美男的结合,如《大淖记事》中的刘号长)
④ 佳人的父亲(或祖父)、美男子的父亲或代行父职之人(如《边城》里翠翠的祖父、杨马兵,《大淖记事》中的老锡匠)
2.行动空间:天造地设的一处“世外桃源”,纯朴未琢、未受世俗污染的“理想国”式氛围。
3.基本行动元/功能链:佳人与美男相互爱慕--因故爱情被隐藏起来或暂时受挫--第三者伺机侵入,打破其关系,佳人之父默许或予以接受--外力帮助下,第三者被迫逃走或死亡--美男佳人终于真正结合。
“《边城》模式”还可以用于分析《受戒》等文本。这说明,这种叙事模式是一种颇具普遍性的模式。它的具体操作,则因作家个人风格及区域性民俗风情等内容的加入,80年代写作的《大淖记事》呈现出与《边城》殊异的瑰奇风采。这也正是《大淖记事》这一本文提供给中国文学的新东西。
与《边城》相似,《大淖记事》的作者对“故事”中的人物生存、生活方式采取一种认同的,甚至是欣赏的态度。作者在自己创造的人物身上寄寓了自己的理想,美的追求。但与《边城》相异,《大淖记事》暗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即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在这些人眼里,大淖人“风气不好”,大淖人成为街里人心目中的“他者”。作者在这里隐含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即对念过“子曰”的城里人的道德伦理观不以为然,对于大淖人这种鲜活跳动的生存方式的赞赏。作者肯定的是这样一种伦理道德,它允许并接受每个人人性的充分舒展、表现与完成,它不包容“禁止”或规约、忌讳之类。在这种伦理道德氛围中活动的都是一些自然的人,本色的人。
同时,作者并未将大淖人简单化为同样面目的人。借用故事中人物老锡匠的话来说,住在西头的锡匠等生意人同东头的挑夫们“不是一样的人”。做生意的多为外地迁来的“入侵者”,住着错错落落低矮的瓦屋;东头住着草房的是世代相传的挑夫,依靠肩膀吃饭。这两类“自足人”还是有所差别:挑夫们更能代表“本土性”的生存方式,他们以自己的“亲和力”试图影响、同化着那些外来的生意人。二者在对抗暴力的共同行动中达成了一致,最终把破坏者驱逐出境。
《大淖记事》叙述的是民国时代发生在苏中的一些“故事”,在发生时间上与《边城》近似,但是《边城》叙述的是发生在湘西的一些“故事”。二者的区域性民俗风情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本土性”的内容使得这两篇作品各具特色,并为中国现代文学增添了明丽瑰奇的色彩。
篇3:汪曾祺 《大淖记事》
汪曾祺 《大淖记事》
作者简介
江苏高邮人,193月5日生。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曾从著名作家沈从文学习写作。1940年开始发表小说。大学毕业后,曾在昆明、上海任中学教员,并继续写作。现存较早的作品为《复仇》。解政前的小说大部分刊载于《文学杂志》等京派刊物,至1948年结为《邂逅集》。1949年参加解放军南下工作团。后在北京市文联、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编过《说说唱唱》和《民间文学》。1962年调北京京剧团做编辑至今。1963年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羊舍的夜晚》。六七十年代曾编写过《范进中举》、《沙家浜》等有影响的京剧剧本。1979年后发表了《受戒》、《大淖记事》等一批小说,因其独特的“抒情现实主义”和风俗画的笔致,受到普遍的好评。《大淖记事》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出版了散文集《汪曾祺自选集》。他的作品数量虽不多,却显示出源源不断的小说文体创造能力。
内容概要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上面长满茅草和芦荻。这沙洲是两条河水的分界处。从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几家炕房。由沙洲往东,要经过一座浆坊。炕房、浆坊附近还有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集散鱼蟹的鱼行和收购青草的草行。大淖南岸原还有一个轮船公司,热闹过一阵,后来因为公司陪了本,就卖船停业了。大淖指的是这片水,也指水边的陆地。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边,可以隐约地听到市声,但这里的一切和街里的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由轮船公司往东往西,各距一箭之遥,有两丛住户人家。这两丛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乡风。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是从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卖风菱、卖山里红、卖熟藕、卖眼镜,卖天竺筷子。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因为是在客边,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所以这一带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发生。这里还住着二十来个锡匠,都是兴化帮。这一帮锡匠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
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一个老锡匠是他们的头领,人很耿直,他说话没有人不听。对其余的锡匠管教得很紧。老锡匠会打拳,别的锡匠也跟着练武。除此之外,锡匠们的娱乐便是唱一种地方小戏“小开口”附近的姑娘媳妇都挤过来看,——听。老锡匠有个徒弟,也是他的侄儿,在家里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十一子。这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一件心事。因为他太聪明,长得太好看了,挺拔匀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全身上下麻溜利索。老锡匠心里明白:唱“小开口”的时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媳妇其实都是来看十一郎的。老锡匠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有什么勾搭。轮船公司东头都是草房,茅草盖顶,黄土打墙,房顶两头多盖着米片破缸破翁,防止大风时把茅草刮走。这里的人,世代相传,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饭。他们挑稻子、挑砖瓦石灰,挑竹子,挑桐油……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饿不着。挑夫们的生活很简单:卖力气,吃饭。逢年过节,除了换一件干净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赌钱。这里的姑娘媳妇像男人一样的挣钱,挑鲜货是她们的专业。常常能看见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她们像男人一样做事,说话,嘴里不忌生冷,没出门的姑娘还文雅一点,一做了媳妇就简直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野,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她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大淖东头有一户人家,父女俩。父亲叫黄海蛟,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专能上高跳。和一个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使女莲子过了一年后,得了个女儿叫巧云。巧云三岁那年,她妈莲子和过路戏班子的一个唱小生的跑了。黄海蛟对巧云心疼得不行,他又当爹又当妈,和女儿一起过了十几年。他不愿巧云去挑扁担,巧云从十四岁就学会结鱼网和打芦席。
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一双凤眼,睫毛很长,眼梢微吊。炕房的老大,浆坊的老二,鲜货行的老三;都想得到这朵花。巧云十七岁,命运发生了一个急转直下的变化。父亲在一次挑重担上高跳时,一脚踏空,从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来,摔断了腰,半瘫了。从此只能靠女儿的手养活。巧云不会撇下这个老实可怜的残废爹。谁要愿意,只能上这家来当倒插门的养老女婿。老大、老二、老三的眼睛依然不缺乏爱慕,但是减少了几分急切。老锡匠告诫十一子不要老往东头跑,但是小锡匠还短不了要来。巧云织席,十一子化锡,正好做伴。十一子是独子,上有一个守寡多年的老娘。他娘在家给人做针线,眼睛越来越不好,他很担心她有一天会瞎。一家要招一个养老女婿,一家要接一个当家媳妇,两只鸳鸯怕是配不成对。有一天晚上,巧云到淖边一只空船上洗衣裳,一个不知轻重的顽皮野孩子去咯吱她的腰,巧云冷不防,一头栽进了水里,被水冲走了。正赶上十一子在炕房门外土坪上打拳,看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头发在水上漂着。他一猛子扎到水底,把她托了出来。十一子把巧云送回家,又给她熬了姜糖水,让她喝下去,就走了。巧云在心里说:“你是个呆子!”就在这天夜里,巧云睡死后,另外一个人拨开了巧云家的门。这人是水上保安队的刘号长。前后跟大淖几家的媳妇都熟。号长走的时候留下十块钱。巧云破了身子,她没有淌眼泪,更没有想寻死,只是恨为什么是这个人?她觉得对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她非常失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这个号长来一次,她的念头就更强烈一分。水乡保安队下乡剿土匪去后,巧云便找到十一子,约他在沙洲相会。十一子和巧云的事,师兄们都知道,老锡匠说:“你不要命啦!”刘号长终于也知道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一个小锡匠,夺走了他的人,这丢了当兵的脸。一天天不亮,刘号长带了几个弟兄,踢开巧云家的门,从被窝里拉起了小锡匠,把他弄到泰山庙后的坟地里,一通乱打,要他答应不再进巧云的门。小锡匠不吐一个字,被他们打昏死了。锡匠们找到十一子时,他还有一丝悠悠气。老锡匠叫人赶紧去找陈年的尿桶。打死的人,只有喝了从桶里刮出来的尿碱,才有救。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自己也尝了一口。她把十一子安置在自己家调养。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他们为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感到骄傲。刘号长打了人,不敢再露面。锡匠们开了会,向县政府递了呈子,要求保安队把姓刘的交出来。县里不答复。锡匠们便上街游行,“顶香请愿”。结果经双方会谈,小锡匠养伤的药钱由保安队负担,刘号长驱逐出境。十一子能说话的时候,巧云问他为自己挨打值么?十一子说“值”。十一子的伤一时半会不会好,一家三口全靠巧云一双手。结鱼网,打芦席都不能当时见钱。巧云没经过太多考虑,把爹用过的箩筐找出来,磕磕尘土,就去挑担挣“活钱”去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
作品鉴赏
乍看这篇小说,觉得很闲散。作者写大淖周围的环境(包括人和物两方面),不厌其详地写卖紫萝卜、卖风菱、卖山里红,写挑稻子、挑砖瓦石灰、挑子、挑鲜货……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头,絮叨半天不入故事正题。可是同时,又有评论家指出:这篇小说浪费的材料,稍微抻一抻就能变成一个中篇,——那即是说,作品压得很紧凑。这岂不矛盾?其实,解开这一矛盾对欣赏这篇小说很重要。看似闲散的笔墨,实际都是在写日常生活。而日常生活本来就是“松散”的。只有真正地对生活有细致的观察,入微的体会,才会捕捉到这些貌不惊人的东西。而正是这些貌不惊人的闲散之处,才真实、细致地反映了生活,造成一种氛围,即人们平常所说的“烘托出气氛”。在这样的氛围中,故事才进展得顺理成章,显得真实,人物形象也格外有灵气,突出了这里的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一切都显得那么饱满,给人有意犹未尽的美感。汪曾祺的人物描写是非常突出的。小说中的巧云,十一子,真可谓呼之欲出。有人曾问起作者诀窍所在,作者用沈从文的一句话作答:“紧紧地贴到人物来写”。他解释说,一是要对人物重视,把人物放在小说主导地位,其他各个部分都是次要的,是派生的。二是对人物不能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要和人物站在平等的地位,在大部分时间要和人物溶为一体。人物的哀乐就是你的哀乐。不管叙述也好,描写也好,每句话都应从你的肺腑中流出,也即从人物的肺腑中流出,这样人物才会写得真切。三是小说的其他部分要附丽于人物。“气氛即人物”。对照作者这些话,再来看《大淖记事》里的巧云、十一子的塑造技巧不是很明显吗?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巧云给十一子灌了一碗尿碱汤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的神来之笔。作品在结构上,不同于作者的其他小说。前面写了三节,都是记风土人情,第四节才出现人物。仿佛很松散,其实正是作者所说的“苦心经营的随便”。细细品来,却是文气通畅,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内在的节奏非常匀称,稳当。人们常说散文是形散而神不散,用在这篇小说的结构上倒是再恰当不过了。
篇4:汪曾祺《大淖记事》
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县境之内,也再没有别的叫做什么淖的地方。据说这是蒙古话。那么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这地方有没有,叫做什么,就无从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①,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这条沙洲是两条河水的分界处。从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几家炕房。绿柳丛中,露出雪白的粉墙,黑漆大书四个字:“鸡鸭炕房”,非常显眼。炕房门外,照例都有一块小小土坪,有几个人坐在树桩上负曝闲谈。不时有人从门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圆的竹笼,笼口络着绳网,里面是松花黄色的,毛茸茸,挨挨挤挤,啾啾乱叫的小鸡小鸭。由沙洲往东,要经过一座浆坊。浆是浆衣服用的。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过后,都要浆一浆。浆过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响。浆是芡实水磨,加一点明矾,澄去水分,晒干而成。这东西是不值什么钱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杂货店花两三个铜板,买一小块,用热水冲开,就足够用了。但是全县浆粉都由这家供应(这东西是家家用得着的),所以规模也不算小。浆坊有四五个师傅忙碌着。喂着两头毛驴,轮流上磨。浆坊门外,有一片平场,太阳好的时候,每天晒着浆块,白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炕房、浆坊附近还有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集散鱼蟹的鱼行和收购青草的草行。过了炕房和浆坊,就都是田畴麦垅,牛棚水车,人家的墙上贴着黑黄色的牛屎粑粑,——牛粪和水,拍成饼状,直径半尺,整齐地贴在墙上晾干,作燃料,已经完全是农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乡各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直达邻县兴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绿色的木板房,房顶、地面,都是木板的。这原是一个轮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里去,临水,就是码头。原来曾有一只小轮船,往来本城的兴化,隔日一班,单日开走,双日返回。小轮船漆得花花绿绿的,飘着万国旗,机器突突地响,烟筒冒着黑烟,装货、卸货,上客、下客,也有卖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贩,吆吆喝喝,是热闹过一阵的。后来因为公司赔了本,股东无意继续经营,就卖船停业了。这间木板房子倒没有拆去。现在里面空荡荡、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来唱戏玩,棍棍棒棒,乱打一气;或到码头上比赛撒尿。七八个小家伙,齐齐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骚尿哗哗地撒到水里,看谁尿得最远。
大淖指的是这片水,也指水边的陆地。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边,可以听到远远地一阵一阵朦朦胧胧的市声,但是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样。这里没有一家店铺。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由轮船公司往东往西,各距一箭之遥,有两丛住户人家。这两丛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乡风。
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是从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紫萝卜是比荸荠略大的扁圆形的萝卜,外皮染成深蓝紫色,极甜脆),卖风菱的(风菱是很大的两角的菱角,壳极硬),卖山里红的,卖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还有一个从宝应来的卖眼镜的,一个从杭州来的卖天竺筷的。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来时,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间半间屋子,住上一阵,有的住得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货色,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到太阳落山,又都像鸟似的回到自己的窝里。于是从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飘出带点甜味而又呛人的炊烟(所烧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湿的)。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赚钱不大。因为是在客边,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所以这一带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发生。
这里还住着二十来个锡匠,都是兴化帮。这地方兴用锡器,家家都有几件锡制的家伙。香炉、蜡台、痰盂、茶叶罐、水壶、茶壶、酒壶,甚至尿壶,都是锡的。嫁闺女时都要赔送一套锡器。最少也要有两个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锡罐,摆在柜顶上,否则就不成其为嫁妆。出阁的闺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两大罐糯米粥(另外还要有两只老母鸡,一百鸡蛋),装粥用的就是娘柜顶上的这两个锡罐。因此,二十来个锡匠并不显多。
锡匠的手艺不算费事,所用的家什也较简单。一副锡匠担子,一头是风箱,绳系里夹着几块锡板;一头是炭炉和两块二尺见方,一面裱着好几层表芯纸的方砖。锡器是打出来的,不是铸出来的。人家叫锡匠来打锡器,一般都是自己备料,——把几件残旧的锡器回炉重打。锡匠在人家门道里或是街边空地上,支起担子,拉动风箱,在锅里把旧锡化成锡水,——锡的熔点很低,不大一会就化了;然后把两块方砖对合着(裱纸的一面朝里),在两砖之间压一条绳子,绳子按照要打的锡器圈成近似的形状,绳头留在砖外,把锡水由绳口倾倒过去,两砖一压,就成了锡片;然后,用一个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个木棰在铁砧上敲敲打打,大约一两顿饭工夫就成型了。锡是软的,打锡器不像打铜器那样费劲,也不那样吵人。粗使的锡器,就这样就能交活。若是细巧的,就还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纸打一打,用竹节草(这种草中药店有卖的)磨得锃亮。
这一帮锡匠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这帮锡匠有一个头领,是个老锡匠,他说话没有人不听。老锡匠人很耿直,对其余的锡匠(不是他的晚辈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紧。他不许他们赌钱喝酒;嘱咐他们出外做活,要童叟无欺,手脚要干净;不许和妇道嬉皮笑脸。他教他们不要怕事,也绝不要惹事。除了上市应活,平常不让到处闲游乱窜。
老锡匠会打拳,别的锡匠也跟着练武。他屋里有好些白蜡杆,三节棍,没事便搬到外面场地上打对儿。老锡匠说: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门在外,会几手拳脚不吃亏。除此之外,锡匠们的娱乐便是唱唱戏。他们唱的这种戏叫做“小开口”,是一种地方小戏,唱腔本是萨满教的香火(巫师)请神唱的调子,所以又叫“香火戏”。这些锡匠并不信萨满教,但大都会唱香火戏。戏的曲调虽简单,内容却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脐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刘金定招亲;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装彩唱。遇到阴天下雨,不能出街,他们能吹打弹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妇都挤过来看,——听。
老锡匠有个徒弟,也是他的侄儿,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个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锡匠。这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一件心事。因为他太聪明,长得又太好看了。他长得挺拔厮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锡匠里出了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老锡匠心里明白:唱“小开口”的时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媳妇,其实都是来看这位十一郎的。
老锡匠经常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有什么勾搭:“她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轮船公司东头都是草房,茅草盖顶,黄土打墙,房顶两头多盖着半片破缸破瓮,防止大风时把茅草刮走。这里的人,世代相传,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饭。挑得最多的是稻子。东乡、北乡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满船的稻子,都由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进哪家大户的廒仓,或挑到南门外琵琶闸的大船上,沿运河外运。有时还会一直挑到车逻、马棚湾这样很远的码头上。单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齐换肩。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副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每挑一担,领一根“筹子”,——尺半长,一寸宽的竹牌,上涂白漆,一头是红的。到傍晚凭筹领钱。
稻谷之外,什么都挑。砖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头拖在地上,在砖铺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响),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担不行,得用木杠,两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饿不着。
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开始挑了。起初挑半担,用两个柳条笆斗。练上一二年,人长高了,力气也够了,就挑整担,像大人一样的挣钱了。
挑夫们的生活很简单:卖力气,吃饭。一天三顿,都是干饭。这些人家都不盘灶,烧的是“锅腔子”——黄泥烧成的矮瓮,一面开口烧火。烧柴是不花钱的。淖边常有草船,乡下人挑芦柴入街去卖,一路总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担挣钱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处去搂。因此,这些顽童得到一个稍带侮辱性的称呼,叫做“筢草鬼子”。有时懒得费事,就从乡下人的草担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乡下人撂下担子叫骂时,他们早就没影儿了。锅腔子无处出烟,烟子就横溢出来,飘到大淖水面上,平铺开来,停留不散。这些人家无隔宿之粮,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吃的都是脱粟的糙米。一到饭时,就看见这些茅草房子的门口蹲着一些男子汉,捧着一个蓝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红紫红的米饭,一边堆着青菜小鱼,臭豆腐、腌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们吃饭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冬一声就咽下去了。看他们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饭更好吃的饭了。
他们也有年,也有节。逢年过节,除了换一件干净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赌钱。赌ju,也是钱。打钱,滚钱。打钱:各人拿出一二十铜元,叠成很高的一摞。参与者远远地用一个钱向这摞铜钱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滚钱又叫“滚五七寸”。在一片空场上,各人放一摞钱;一块整砖支起一个斜坡,用一个铜元由砖面落下,向钱注密处滚去,钱停住后,用事前备好的两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钱注五寸,滚钱者即可吃掉这一注;距离七寸,反赔出与此注相同之数。这种古老的博法使挑夫们得到极大的快乐。旁观的闲人也不时大声喝彩,为他们助兴。
这里的姑娘媳妇也都能挑。她们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鲜货是她们的专业。大概是觉得这种水淋淋的东西对女人更相宜,男人们是不屑于去挑的。这些“女将”都生得颀长俊俏,浓黑的头发上涂了很多梳头油,梳得油光水滑(照当地说法是:苍蝇站上去都会闪了腿)。脑后的发髻都极大。发髻的大红头绳的发根长到二寸,老远就看到通红的一截。她们的发髻的一侧总要插一点什么东西。清明插一个柳球(杨柳的嫩枝,一头拿牙咬着,把柳枝的外皮连同鹅黄的柳叶使劲往下一抹,成一个小小球形),端午插一丛艾叶,有鲜花时插一朵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因为常年挑担,衣服的肩膀处易破,她们的托肩多半是换过的。旧衣服,新托肩,颜色不一样,这几乎成了大淖妇女的特有的服饰。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
她们像男人一样的挣钱,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脚穿草鞋(脚指甲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说话她们怎么说话,她们也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打起号子来也是“好大娘个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没出门子的姑娘还文雅一点,一做了媳妇就简直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个老光棍黄海龙,年轻时也是挑夫,后来腿脚有了点毛病,就在码头上看看稻船,收收筹子。这老头儿老没正轻,一把胡子了,还喜欢在媳妇们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拧一下。按辈分,他应当被这些媳妇称呼一声叔公,可是谁都管他叫“老骚胡子”。有一天,他又动手动脚的,几个媳妇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齐上手,眨眼之间叔公的裤子就挂在大树顶上了。有一回,叔公听见卖饺面①的挑着担子,敲着竹梆走来,他又来劲了:“你们敢不敢到淖里洗个澡?——敢,我一个人输你们两碗饺面!”——“真的?”——“真的!”——“好!”几个媳妇脱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了一会。爬上岸就大声喊叫:“下面!”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做“倒贴”。
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大淖东头有一户人家。这一家只有两口人,父亲和女儿。父亲名叫黄海蛟,是黄海龙的堂弟(挑夫里姓黄的多)。原来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他专能上高跳。这地方大粮行的“窝积”(长条芦席围成的粮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只单跳,很陡。上高跳要提着气一口气窜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点岁数的或者“女将”,抬头看看高跳,有点含糊,他就走过去接过一百五十斤的担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顶,两手一提,把两箩稻子倒在“窝积”里,随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为为人忠诚老实,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那年在车逻挑粮食,遇到一个姑娘向他问路。这姑娘留着长长的刘海,梳了一个“苏州俏”的发髻,还抹了一点胭脂,眼色张皇,神情焦急,她问路,可是连一个准地名都说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使女。黄海蛟和她攀谈了一会,这姑娘就表示愿意跟着他过。她叫莲子。——这地方丫头、使女多叫莲子。
莲子和黄海蛟过了一年,给他生了个女儿。七月生的,生下的时候满天都是五色云彩,就取名叫做巧云。
莲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爱穿件华丝葛的裤子,爱吃点瓜子零食,还爱唱“打牙牌”之类的小调:“凉月子一出照楼梢,打个呵欠伸懒腰,瞌睡子又上来了。哎哟,哎哟,瞌睡子又上来了……”这和大淖的乡风不大一样。
巧云三岁那年,她的妈莲子,终于和一个过路戏班子的一个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黄海蛟正在马棚湾。莲子把黄海蛟的衣裳都浆洗了一遍,巧云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闷了一锅饭,还给老黄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给邻居,说是她出门有点事,锁了门,从此就不知去向了。
篇5:关于大淖记事心得体会
当妈妈把这本《大淖记事》交到我手上时,我还在咕嚷着:“散文有什么好看的……”
可如今,我却喜欢上了它。翻上几页,不管多么烦闷的心情,都被感染得静了下来。
没错,这就是一本散文叙事书。书中,“淖”的意思是湖泊,而“大淖”,顺名思义即是大湖。这也是一个地名,围着这大淖的一圈人家都是大淖的人。
《大淖记事》中并没有什么波折强烈的剧情,只是一篇篇讲述大淖人生活中小事、还有作者那时社会的黑暗的各种丑事。一篇篇散文都让我记忆尤深。作者朴实、清新的笔风,让我清楚地看到事情的全过程;却又蕴藏着深刻的含义,作者的情感和人生哲理让我忍不住看了又看仔细思考。第三人称的叙述没有半点夸张,也看清了事情的真实。
这本书中的任何一篇,都能让人多少悟出些东西来。当然,也有些看似实在平凡的。但这些文章通常都有着更深刻的东西藏在里面。想要找到它,就得反复挖它,凿开它。
就拿《岁寒三友》来说,我悟出了文章的三种意思。说的是三个一起长大的人,小王,小陶,小靳(不是真名)。三个本并不算贫因,可后来,因“新生活”引起变动,小王小陶都揭不开锅了。而小靳事业却是蒸蒸日上。他当即卖了他最珍爱的宝贝资助这二人。从中,我悟出了:①以前人们对友谊的看重;②作者对革命时期蒋介石的批判;③作者对那时人们友谊的赞美和人们心美的称诵。
我是不爱做阅读理解的。我只阅读,不理解。可我得到这本书后,就开始情不自禁地琢磨它,思考它,理解它。我稍有起色的阅读水平,可以说,是全拜它所赐。我是在发自内心地从心底里深深感谢它的。忘了说,因为它,我的烂俗的作文水平也有些进步了。
我不仅是对这本书有感,更多的是对它的赞美、感谢。我会读更多的散文,因为我意识到它的用处。我也在此向大家推荐这本书——《大淖记事》。
篇6:关于大淖记事心得体会
仔细品读汪曾祺老师的《大淖记事》,小说中所描绘的大淖县,静谧而幽美,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小说所讲述的挑夫的女儿巧云与小锡匠十一子的爱情故事,凄美婉转中却透露出坚韧与顽强。我觉得自己从文学方面品味出的味道是单一的,如果可以,我想从法律层面来阐述我的想法。
小说中的刘号长隶属有武装性质的水上保安队,背靠县政府,还有当地的财阀撑腰。在大淖这个平静的地方,打土匪是一件主要的公共事务。作为保安队的一员,刘号长本应该保境安民,却狗仗人势的欺男霸女,县政府一开始也持置之不理的态度。在我看来这是公权力严重侵害了公民的个人权利。巧云的个人权利在在刘号长的公权力面前是渺小的,进入家中犹如无人之境,连反抗都只是内心活动。仗着自己能够行使公权力,继续任意妄为,聚众殴打小锡匠十一子,导致巧云的命运进一步坎坷,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真是一种悲哀。
由此可见公权力的泛滥是可怕的,保障公民的合法权益,将公权力关进制度的牢笼,是现代法治国家的一种必然选择。当今中国法治的进步,使得巧云的悲剧难以再次重演,公权力难以再随心所欲。可这就足够了吗?在构建社会主义法治中国的道路上,幸福的中国人民显然需要更多的民主与自由,以此激发民智,为实现“中国梦”,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奋斗。
由此我联想到了我们的职业,人民警察。在柳州所,每天都要从事大量的执法办案工作,面对当事人,如何更好的保障他们的权益是一个我们急需要思考的问题。保障案件当事人的相关权益,绝不仅是我们的义务,更是我们自身执法安全的保证。
在每一个案件中,当事人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属于弱小的地方。他是一个人在于与一个强大的国家机器进行抗争。在资金、人力、物力、法律政策上,我们显然处在一个高位。任凭我们调动各项资源对案件进行处理,对当事人的人身自由、财产予以处置,这样与刘号长就极为相似了。我认为应该规范执法行为,并实实在在的给予当事人相关合法权利。在询问、讯问期间给当事人必要的休息,保证基本饮食;将执行拘留的时间、地点、事由通知当事人家属……
篇7:关于大淖记事心得体会
汪曾祺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熏陶的作家。他的作品充满了地道中国味的审美风格,在总体创作倾向上,他“追求的是和谐,希望容奇崛于平淡。”,“一般不写重大题材”,主要从其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故乡的民风习俗中发掘素材,传达自己对悠久中国文化和自由人生境界的理解,显出浓厚的书卷气。在任务塑造上,不直接写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活动,不求形似,而球“神似,轻轻几笔,神全气足”。他在作品中表达的常常是一种意境和气氛。他的文风以雅彰显,深得诗美。
《大淖记事》描写的是小锡匠十一子同挑夫的女儿巧云的爱情故事,挺拔厮称的十一子和心灵手巧的巧云在劳动和日常生活中产生了感情,他们不顾阻拦,执着地坚守着那份属于他们的爱情。
小锡匠十一子与挑夫巧云本是“不同的人”,只是因为美貌、唱戏两人互相倾慕,相互依恋。但十一子家有快瞎眼的母亲,巧云家有半瘫的父亲,两人的爱情无法实现,只得将彼此的爱慕隐藏在心底。接着,巧云不慎落水,十一子舍身相救,义侠型的男英雄形象得以完成,佳人爱慕的正是这样的英雄。这就为下文二人最终的完满结合埋下伏笔。但是故事并不就此结束,英雄佳人的结合还要经受挫折与考验。于是,恶人角色出现了,这就是刘号长。他深夜拔开了巧云的门。巧云破了身,又屡遭恶人的羞辱,但她不想死,她舍不下十一子和半瘫的父亲。这时,“拯救者”十一子勇敢地接受了她的爱,以一种无声的行动对抗刘号长的暴力。刘号长不肯善罢甘休,纠集同伙打击十一子。锡匠们帮助十一子,巧云也站在十一子一边。锡匠们以沉默无言的游行抗议着恶人的暴行。县长不得不出面调解。最后,刘号长被驱逐出境,十一子的伤也终于要好起来,有情人终究结成眷属。
由这些都可以看出,《大淖记事》的叙事采用了传统文学、民间文学中的一个经典模式——“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格局。这是传统文学及民间文学中常用的一种“情爱模式”。本文叙事的民间性特征由此亦得到印证。
大淖这带地方就像一处“世界大舞台”,而作者就像一位高明的编导,布置好一舞台奇异而古朴的道具,指挥着各种人物活动起来,使这舞台充满生气。本文一、二、三节对大淖环境及在这一空间里生存、活动的人物的叙事,恰好对应于曲艺舞台上的道具布景与序幕说明。而那一片白亮的大水似乎是舞台的中心,扮演着一个无声的重要角色。
大淖中央是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分布着几家鸡鸭炕房,养着松花黄色的小鸡小鸭,往东是一座浆坊,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鱼行的草行。大淖北去是乡下从事耕种的农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樊川、界首,直达邻县兴化。大淖南岸,是一家轮船公司,轮船公司往南,是一条深巷,深巷过去便是北门外东大街了。轮船公司往西,住着各种小本生意人,往东住着世袭的挑夫。序幕拉开之后,各式人等都在忙碌着自个的生计卖天竺筷的、卖眼镜的、卖山里红的、打制锡器的、挑稻子的、抬桐油的……热闹非凡,生生不息。也有那些淘气的小孩,在码头上站成一排,齐齐地往水里撒尿;有那横溢的炊烟,在大淖的水面上飘散不去;有那挑鲜货的姑娘媳妇,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还有那个“老骚胡子”,跟小媳妇赌饺面,让她们脱光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澡……
之后他让主要角色出场了。作者导演的这一场大“戏”,无疑是相当精彩的,也相当引人入胜。他通过类似曲艺的手法,营造了一个美的舞台。美的空间。作者正是通过本文叙事努力追求的一种美的意境,美的境界。在作者的眼里,大淖的一切都是美的,景色是优美的,人物是优美的,劳动也给人美感。
全文所呈现出来的“美”,是可以分为几个层次的:自然美(包括景色美,色彩美,如那片沙洲、飘散在大淖之上的炊烟)、人情美(美好的人际关系、乡俗风情)、人性美。而人性美是作者企图抵达的最高目标。大淖人古朴纯真的生活,自然无拘束的男女关系,要多野有多野的女人,开放的性爱观(原则是“情愿”、乐意),小锡匠与巧云那一段动人的爱情……所有这一切,经由作者以淡淡的语调娓娓地叙来,从而笼罩上了一种素朴清雅的优美。
除了这一切的美,小说中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大淖人所表现出来的不同于传统的文化观念和价值观念,他们顺应生命和个性的自由舒展而自在地活着,不受传统的道德贞操观束缚,只用一个标准“情愿”来决定感情的是非,这为巧云性格的形成,以及她与十一子曲折的爱情故事的发生做了必要的铺垫,这不仅充分肯定了人的自由本质的重要性,而且也体现出作者对民间文化和道德意识所持的审美立场。他作品同时以散文的笔调,细腻的描写了大淖的风光、世俗和人情。
人是环境的产物。巧云的行为植根于大淖的特殊社会环境。婚娶不用媒人,对所爱的人情愿在经济上“倒贴”。因为爱情不是施恩的谢礼。这里的风气与街里相比,哪里更好?确实“难说”。大淖的风俗和人物的行为当然不全是金子。金子混在砂子里,一切都还是一种混沌状态。巧云被刘号长强行破了身,媳妇们只骂一声“这个该死的!”巧云对自己爱情的执着追求,也不是意识到自己奴隶地位的自觉反抗。那是环境造成的,人物的行为摆不脱环境的制约。
矿砂并不就是金子。金子却在矿砂里。《大淖记事》不是人物带出环境,而是从背景中推出故事。它像剥笋。不,在剥之前,先是连根带泥都掘起来。然后再一层层剥下去,最后才见到那透明纯净的笋心。在这浪淘沙式的选择里,作者找到了对待生活应有的态度。应该积极向上,面对挫折时也不该放弃的精神。
小说不是没有缺点。将大淖的风气与街里那些没有爱情自由的封建婚姻形态相比,优劣自无需评说。但大淖的风气里毕竟羼杂着渣滓。违背生活真实,人为地加以净化,固然不必;要求作者生硬地加以议论,于艺术也属无益。但作者的态度终究太过客观,这可能使一些鉴别力不高的读者,良莠不分。个别细节描写,如巧云对刘号长勉为其难,也损害到作品的审美价值。艺术对结构的要求,是布局的匀称。《大淖记事》从环境中推出故事,这无可厚非。但作品对大淖风俗铺述过多,进入情节较慢,前后篇幅的安排,使人略有失重之感。尽管如此,《大淖记事》仍是一篇优秀之作。
读了这篇文章,感动于巧云对十一子的爱,感动于巧云的坚强,在被刘号长强行破身后不是颓废,反而后悔没有给了十一子;不是沉沦,反而是更加坚强地照顾瘫痪的父亲。故事的中国式结局也让我们感动欣慰,他们的爱终于有了个好结果,而在《大淖记事》里汪曾祺用文字搭建的这个亦真亦幻的民间,让我感受到一种不一样的风情,他们不同的风俗,造就了大淖的人物风情。
篇8:关于大淖记事心得体会
当我第一眼接触到这篇小说时,题目中的“淖”字便把我的目光给紧紧揪住了。
大淖,据说是作者汪曾祺的故乡高邮的属地。“故乡的土比他乡的香,故乡的水也比他乡的甜。”也怪不得作者对大淖的环境描绘特别地细致执著,而且字里行间总有意无意地溢出对故乡的欢喜之情。
乍一看下来,这篇小说与沈从文的《边城》在风格上略有相像,两者皆以故乡的水土带出故乡的民俗风情,引出既平凡而又吸引人的小地方的故事。再细细品读下来,这样的想法却被推翻了。
如果说《边城》中的凤凰古城是与与世无争得一块净地,那么这里的大淖,便是通往北乡的各村的通道上,大小林立的炕房、草行,南岸码头供野孩子消遣的候船室,东边的深巷大街,还有西边低矮的瓦屋。除了本地人,大多的都是来自下河一带的客户。正是这熙熙攘攘的地方,造就了一个又一个极具乡土情趣的故事。
除了环境不同以外,作者设置文章架构的手法也很精妙。他把本地人与外地人的隔膜不是单纯地表现在空间上,而是从心理上的屏障来引出。小说第二节中最后一段老锡匠告诫十一子,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勾搭,“她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便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本外”之别了。
再说与《边城》最大的不同,就要归结到人物角色的区别了。《大淖记事》中的巧云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对于小时候她的妈妈莲子跟别人私奔的事也不甚在意。当她十七岁,却要担起照顾家庭和残废爹的重担时,毫无怨言。这样一个纯真美好的形象,谁会不喜欢呢?与她一道的,还有一个男主人公——十一子。小锡匠十一子人长得结实耐看,为人热心善良,不乏爱慕他的姑娘。就这样看来,巧云与十一子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作者也是这样安排的。然而巧云被刘号长给破了身子!面对这种事,巧云没有淌眼泪,而是更为忠贞的表达她对十一子的爱,而十一子也没有辜负她,甚至到了后来,他被刘号长一票人打得半死,也绝不退让。巧云的忠贞、坚强,十一子的善良、正直,都为这美丽富饶的大淖更添一道风采。
《大淖记事》的“大”令人着迷,《大淖记事》的“小”也同样令人拍案叫绝。先前老锡匠的一段话便区别开了本地人与外地人,而到了后面,巧云的妈妈和别人私奔了——这种事情在大淖这个地方不值得大惊小怪;巧云破了身子——这种事在大淖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都给读者留下了深思。小说里融合着对社会状况的批判以及对人性的思考,使我们在其中不仅仅是看一个故事,而是延伸得更远。随之,这个故事的精神价值也提高了不少。
品读《大淖记事》,不可能单纯地阅读而毫无惊喜。从环境、人物、结构等方面来看,它就像一个多面体,绵绵俱到。认真斟酌其中的章句,我找到了自然美、人性美的极致融合。
篇9:关于大淖记事心得体会
这个寒假,我阅读了一篇汪曾祺老先生的著作《大淖记事》。
这篇小说的“序曲”很长,前面三章或描写或叙述当地的风土人情,到第四章主角才出场,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漂亮的农家女孩巧云和一个年轻锡匠十一子好上了。之间虽然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却是最淳朴的心心相印。但军队的刘团长看上了巧云,巧云不幸被玷污。但巧云和十一子感情反而更进一步。团长看嫉妒不已,派人打死了小锡匠。巧云端来尿碱水,救活了小锡匠。刘团长则被大伙赶出了当地。
这个故事虽短,但是十分感人。文章前面铺垫了很长的一段大淖风土人情,大淖的美丽,南岸的锡匠们,东头的女人们,来来往往、家家户户的人们简单的生活,细节刻画得非常生动,有无比的韵味,就好像轻轻投入池塘的小石子,余波荡漾。那时的生活场景就这样展现在我们眼前,安宁和谐,平静淳朴。
不仅自然美,生活美,还有最令人震撼的人性美。十一子在被殴打时,其实只需要说一句他不会再进巧云作文Www.ZuoWEn8.Com/家门就可以不用被打了,只要松松口,就不至于后来那样被打得垂死。但他没有。因为对巧云的爱,同时也是一个硬朗、勇敢的男子汉。从中我感受到了,这些淳朴的人们也有为之奋不顾身的东西——爱。同样为爱,在男人重伤、父亲残疾的情况下,巧云也能够像其他东头的女人一样挑担干活,在面对困难时,不怕苦,真正挑起了重担,变得更深沉、更坚定。“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这也是他们坚贞的爱情。还有在十一子被打后,村民们热情、好心,积极帮助他们,就像书中所说“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他们还坚持请愿赶走刘团长,人们的心团聚在了一起,我也感受到了浓浓的人情味,心也暖暖的。
读完我仍然意犹未尽。结尾处的独特设问“十一子的伤会好么?会。当然会!”两个非常肯定的句子,不由得让我联想起了他们虽然辛苦但美好的未来,这是他们,也是其他万千朴实善良的男女。
这样的书会流传下去吗?
会。
肯定会!
篇10:汪曾祺大淖记事原文
汪曾祺大淖记事原文
著名作家汪曾祺的《大淖记事》,以故乡高邮为背景创作的乡土系列小说代表作之一,展示出一个似水若云、如诗似画的纯美世界。
一
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全县没有几个人认得这个淖字。县境之内,也再没有别的叫做什么淖的地方。据说这是蒙古话。那么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元朝以前这地方有没有,叫做什么,就无从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两条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长满茅草和芦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①,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都吐出雪白的丝穗,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秋天,全都枯黄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顶上去了。冬天,下雪,这里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也比别处化得慢。河水解冻了,发绿了,沙洲上的残雪还亮晶晶地堆积着。这条沙洲是两条河水的分界处。从淖里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几家炕房。绿柳丛中,露出雪白的粉墙,黑漆大书四个字:“鸡鸭炕房”,非常显眼。炕房门外,照例都有一块小小土坪,有几个人坐在树桩上负曝闲谈。
不时有人从门里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圆的竹笼,笼口络着绳网,里面是松花黄色的,毛茸茸,挨挨挤挤,啾啾乱叫的小鸡小鸭。由沙洲往东,要经过一座浆坊。浆是浆衣服用的。这里的人,衣服被里洗过后,都要浆一浆。浆过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响。浆是芡实水磨,加一点明矾,澄去水分,晒干而成。这东西是不值什么钱的。一大盆衣被,只要到杂货店花两三个铜板,买一小块,用热水冲开,就足够用了。但是全县浆粉都由这家供应(这东西是家家用得着的),所以规模也不算小。浆坊有四五个师傅忙碌着。喂着两头毛驴,轮流上磨。浆坊门外,有一片平场,太阳好的时候,每天晒着浆块,白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炕房、浆坊附近还有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集散鱼蟹的鱼行和收购青草的草行。过了炕房和浆坊,就都是田畴麦垅,牛棚水车,人家的墙上贴着黑黄色的牛屎粑粑,——牛粪和水,拍成饼状,直径半尺,整齐地贴在墙上晾干,作燃料,已经完全是农村的景色了。由大淖北去,可至北乡各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直达邻县兴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绿色的木板房,房顶、地面,都是木板的。这原是一个轮船公司。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往里去,临水,就是码头。原来曾有一只小轮船,往来本城的兴化,隔日一班,单日开走,双日返回。小轮船漆得花花绿绿的,飘着万国旗,机器突突地响,烟筒冒着黑烟,装货、卸货,上客、下客,也有卖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贩,吆吆喝喝,是热闹过一阵的。后来因为公司赔了本,股东无意继续经营,就卖船停业了。这间木板房子倒没有拆去。现在里面空荡荡、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来唱戏玩,棍棍棒棒,乱打一气;或到码头上比赛撒尿。七八个小家伙,齐齐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骚尿哗哗地撒到水里,看谁尿得最远。
大淖指的是这片水,也指水边的陆地。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坐在大淖的水边,可以听到远远地一阵一阵朦朦胧胧的市声,但是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样。这里没有一家店铺。这里的颜色、声音、气味和街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①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苏东坡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牙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蒌蒿见之于诗,这大概是第一次。他很能写出节令风物之美。
二
由轮船公司往东往西,各距一箭之遥,有两丛住户人家。这两丛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乡风。
西边是几排错错落落的低矮的瓦屋。这里住的是做小生意的。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是从下河一带,兴化、泰州、东台等处来的客户。卖紫萝卜的(紫萝卜是比荸荠略大的扁圆形的萝卜,外皮染成深蓝紫色,极甜脆),卖风菱的(风菱是很大的两角的菱角,壳极硬),卖山里红的,卖熟藕(藕孔里塞了糯米煮熟)的。还有一个从宝应来的卖眼镜的,一个从杭州来的卖天竺筷的。他们像一些候鸟,来去都有定时。来时,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间半间屋子,住上一阵,有的住得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货色,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到太阳落山,又都像鸟似的回到自己的窝里。于是从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飘出带点甜味而又呛人的炊烟(所烧的柴草都是半干不湿的)。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赚钱不大。因为是在客边,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所以这一带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发生。
这里还住着二十来个锡匠,都是兴化帮。这地方兴用锡器,家家都有几件锡制的家伙。香炉、蜡台、痰盂、茶叶罐、水壶、茶壶、酒壶,甚至尿壶,都是锡的。嫁闺女时都要赔送一套锡器。最少也要有两个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锡罐,摆在柜顶上,否则就不成其为嫁妆。出阁的闺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两大罐糯米粥(另外还要有两只老母鸡,一百鸡蛋),装粥用的就是娘柜顶上的这两个锡罐。因此,二十来个锡匠并不显多。
锡匠的手艺不算费事,所用的家什也较简单。一副锡匠担子,一头是风箱,绳系里夹着几块锡板;一头是炭炉和两块二尺见方,一面裱着好几层表芯纸的方砖。锡器是打出来的,不是铸出来的。人家叫锡匠来打锡器,一般都是自己备料,——把几件残旧的锡器回炉重打。锡匠在人家门道里或是街边空地上,支起担子,拉动风箱,在锅里把旧锡化成锡水,——锡的熔点很低,不大一会就化了;然后把两块方砖对合着(裱纸的'一面朝里),在两砖之间压一条绳子,绳子按照要打的锡器圈成近似的形状,绳头留在砖外,把锡水由绳口倾倒过去,两砖一压,就成了锡片;然后,用一个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个木棰在铁砧上敲敲打打,大约一两顿饭工夫就成型了。锡是软的,打锡器不像打铜器那样费劲,也不那样吵人。粗使的锡器,就这样就能交活。若是细巧的,就还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纸打一打,用竹节草(这种草中药店有卖的)磨得锃亮。
这一帮锡匠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这帮锡匠有一个头领,是个老锡匠,他说话没有人不听。老锡匠人很耿直,对其余的锡匠(不是他的晚辈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紧。他不许他们赌钱喝酒;嘱咐他们出外做活,要童叟无欺,手脚要干净;不许和妇道嬉皮笑脸。他教他们不要怕事,也绝不要惹事。除了上市应活,平常不让到处闲游乱窜。
老锡匠会打拳,别的锡匠也跟着练武。他屋里有好些白蜡杆,三节棍,没事便搬到外面场地上打对儿。老锡匠说: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门在外,会几手拳脚不吃亏。除此之外,锡匠们的娱乐便是唱唱戏。他们唱的这种戏叫做“小开口”,是一种地方小戏,唱腔本是萨满教的香火(巫师)请神唱的调子,所以又叫“香火戏”。这些锡匠并不信萨满教,但大都会唱香火戏。戏的曲调虽简单,内容却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脐郎;白娘子水漫金山;刘金定招亲;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装彩唱。遇到阴天下雨,不能出街,他们能吹打弹唱一整天。附近的姑娘媳妇都挤过来看,——听。
老锡匠有个徒弟,也是他的侄儿,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个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锡匠。这十一子是老锡匠的一件心事。因为他太聪明,长得又太好看了。他长得挺拔厮称,肩宽腰细,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头戴遮阳草帽,青鞋净袜,全身衣服整齐合体。天热的时候,敞开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宽的雪白的板带煞得很紧。走起路来,高抬脚,轻着地,麻溜利索。锡匠里出了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真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老锡匠心里明白:唱“小开口”的时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媳妇,其实都是来看这位十一郎的。
老锡匠经常告诫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妇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东头的姑娘媳妇有什么勾搭:“她们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三
轮船公司东头都是草房,茅草盖顶,黄土打墙,房顶两头多盖着半片破缸破瓮,防止大风时把茅草刮走。这里的人,世代相传,都是挑夫。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饭。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东乡、北乡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满船的稻子,都由这些挑夫挑走。或送到米店,或送进哪家大户的廒仓,或挑到南门外琵琶闸的大船上,沿运河外运。有时还会一直挑到车逻、马棚湾这样很远的码头上。单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齐换肩。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副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每挑一担,领一根“筹子”,——尺半长,一寸宽的竹牌,上涂白漆,一头是红的。到傍晚凭筹领钱。
稻谷之外,什么都挑。砖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头拖在地上,在砖铺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响),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担不行,得用木杠,两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饿不着。
十三四岁的孩子就开始挑了。起初挑半担,用两个柳条笆斗。练上一二年,人长高了,力气也够了,就挑整担,像大人一样的挣钱了。
挑夫们的生活很简单:卖力气,吃饭。一天三顿,都是干饭。这些人家都不盘灶,烧的是“锅腔子”——黄泥烧成的矮瓮,一面开口烧火。烧柴是不花钱的。淖边常有草船,乡下人挑芦柴入街去卖,一路总要撒下一些。凡是尚未挑担挣钱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筢,到处去搂。因此,这些顽童得到一个稍带侮辱性的称呼,叫做“筢草鬼子”。有时懒得费事,就从乡下人的草担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等乡下人撂下担子叫骂时,他们早就没影儿了。锅腔子无处出烟,烟子就横溢出来,飘到大淖水面上,平铺开来,停留不散。这些人家无隔宿之粮,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吃的都是脱粟的糙米。一到饭时,就看见这些茅草房子的门口蹲着一些男子汉,捧着一个蓝花大海碗,碗里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红紫红的米饭,一边堆着青菜小鱼,臭豆腐、腌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他们吃饭不怎么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咕冬一声就咽下去了。看他们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饭更好吃的饭了。
他们也有年,也有节。逢年过节,除了换一件干净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赌钱。也是钱。打钱,滚钱。打钱:各人拿出一二十铜元,叠成很高的一摞。参与者远远地用一个钱向这摞铜钱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滚钱又叫“滚五七寸”。在一片空场上,各人放一摞钱;一块整砖支起一个斜坡,用一个铜元由砖面落下,向钱注密处滚去,钱停住后,用事前备好的两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钱注五寸,滚钱者即可吃掉这一注;距离七寸,反赔出与此注相同之数。这种古老的博法使挑夫们得到极大的快乐。旁观的闲人也不时大声喝彩,为他们助兴。
这里的姑娘媳妇也都能挑。她们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挑鲜货是她们的专业。大概是觉得这种水淋淋的东西对女人更相宜,男人们是不屑于去挑的。这些“女将”都生得颀长俊俏,浓黑的头发上涂了很多梳头油,梳得油光水滑(照当地说法是:苍蝇站上去都会闪了腿)。脑后的发髻都极大。发髻的大红头绳的发根长到二寸,老远就看到通红的一截。她们的发髻的一侧总要插一点什么东西。清明插一个柳球(杨柳的嫩枝,一头拿牙咬着,把柳枝的外皮连同鹅黄的柳叶使劲往下一抹,成一个小小球形),端午插一丛艾叶,有鲜花时插一朵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因为常年挑担,衣服的肩膀处易破,她们的托肩多半是换过的。旧衣服,新托肩,颜色不一样,这几乎成了大淖妇女的特有的服饰。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
她们像男人一样的挣钱,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来一阵风,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她们像男人一样赤脚穿草鞋(脚指甲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嘴里不忌生冷,男人怎么说话她们怎么说话,她们也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打起号子来也是“好大娘个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没出门子的姑娘还文雅一点,一做了媳妇就简直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野。有一个老光棍黄海龙,年轻时也是挑夫,后来腿脚有了点毛病,就在码头上看看稻船,收收筹子。这老头儿老没正轻,一把胡子了,还喜欢在媳妇们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拧一下。按辈分,他应当被这些媳妇称呼一声叔公,可是谁都管他叫“老骚胡子”。有一天,他又动手动脚的,几个媳妇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齐上手,眨眼之间叔公的裤子就挂在大树顶上了。有一回,叔公听见卖饺面①的挑着担子,敲着竹梆走来,他又来劲了:“你们敢不敢到淖里洗个澡?——敢,我一个人输你们两碗饺面!”——“真的?”——“真的!”——“好!”几个媳妇脱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了一会。爬上岸就大声喊叫:
“下面!”
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吹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媳妇,多是自己跑来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们在男女关系上是比较随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有的姑娘、媳妇相与了一个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做“倒贴”。
因此,街里的人说这里“风气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①一半馄饨一半面下在一起,当地叫做“饺面”。
四
大淖东头有一户人家。这一家只有两口人,父亲和女儿。父亲名叫黄海蛟,是黄海龙的堂弟(挑夫里姓黄的多)。原来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他专能上高跳。这地方大粮行的“窝积”(长条芦席围成的粮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只单跳,很陡。上高跳要提着气一口气窜上去,中途不能停留。遇到上了一点岁数的或者“女将”,抬头看看高跳,有点含胡,他就走过去接过一百五十斤的担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顶,两手一提,把两箩稻子倒在“窝积”里,随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因为为人忠诚老实,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那年在车逻挑粮食,遇到一个姑娘向他问路。这姑娘留着长长的刘海,梳了一个“苏州俏”的发髻,还抹了一点胭脂,眼色张皇,神情焦急,她问路,可是连一个准地名都说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使女。黄海蛟和她攀谈了一会,这姑娘就表示愿意跟着他过。她叫莲子。——这地方丫头、使女多叫莲子。
莲子和黄海蛟过了一年,给他生了个女儿。七月生的,生下的时候满天都是五色云彩,就取名叫做巧云。
莲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爱穿件华丝葛的裤子,爱吃点瓜子零食,还爱唱“打牙牌”之类的小调:“凉月子一出照楼梢,打个呵欠伸懒腰,瞌睡子又上来了。哎哟,哎哟,瞌睡子又上来了……”这和大淖的乡风不大一样。
巧云三岁那年,她的妈莲子,终于和一个过路戏班子的一个唱小生的跑了。那天,黄海蛟正在马棚湾。莲子把黄海蛟的衣裳都浆洗了一遍,巧云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闷了一锅饭,还给老黄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给邻居,说是她出门有点事,锁了门,从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云的妈跑了,黄海蛟倒没有怎么伤心难过。这种事情在大淖这个地方也值不得大惊小怪。养熟的鸟还有飞走的时候呢,何况是一个人!只是她留下的这块肉,黄海蛟实在是疼得不行。他不愿巧云在后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发心不再续娶。他就又当爹又当妈,和女儿巧云在一起过了十几年。他不愿巧云去挑扁担,巧云从十四岁就学会结鱼网和打芦席。
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皠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她在门外的两棵树杈之间结网,在淖边平地上织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装着有事的样子来来去去。她上街买东西,甭管是买肉、买菜,打油、打酒,撕布、量头绳,买梳头油、雪花膏,买石碱、浆块,同样的钱,她买回来,分量都比别人多,东西都比别人的好。这个奥秘早被大娘、大婶们发现,她们都托她买东西。只要巧云一上街,都挎了好几个竹篮,回来时压得两个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庙唱戏,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云散着手就去了。一去了,总有人给她找一个得看的好座。台上的戏唱得正热闹,但是没有多少人叫好。因为好些人不是在看戏,是看她。
巧云十六了,该张罗着自己的事了。谁家会把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浆坊的老二?鲜货行的老三?他们都有这意思。这点意思黄海蛟知道了,巧云也知道。不然他们老到淖东头来回晃摇是干什么呢?但是巧云没怎么往心里去。
巧云十七岁,命运发生了一个急转直下的变化。她的父亲黄海蛟在一次挑重担上高跳时,一脚踏空,从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来,摔断了腰。起初以为不要紧,养养就好了。不想喝了好多药酒,贴了好多膏药,还不见效。她爹半瘫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有时下床,扶着一个剃头担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窝上。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为女儿挣几件新衣裳,买两枝花,却只能由女儿用一双手养活自己了。还不到五十岁的男子汉,只能做一点老太婆做的事:绩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儿结网用的麻线。事情很清楚:巧云不会撇下她这个老实可怜的残废爹。谁要愿意,只能上这家来当一个倒插门的养老女婿。谁愿意呢?这家的全部家产只有三间草屋(巧云和爹各住一间,当中是一个小小的堂屋)。老大、老二、老三时不时走来走去,拿眼睛瞟着隔着一层鱼网或者坐在雪白的芦席上的一个苗条的身子。他们的眼睛依然不缺乏爱慕,但是减少了几分急切。
老锡匠告诫十一子不要老往淖东头跑,但是小锡匠还短不了要来。大娘、大婶、姑娘、媳妇有旧壶翻新,总喜欢叫小锡匠来。从大淖过深巷上大街也要经过这里,巧云家门前的柳阴是一个等待雇主的好地方。巧云织席,十一子化锡,正好做伴。有时巧云停下活计,帮小锡匠拉风箱。有时巧云要回家看看她的残废爹,问他想不想吃烟喝水,小锡匠就压住炉里的火,帮她织一气席。巧云的手指划破了(织席很容易划破手,压扁的芦苇薄片,刀一样的锋快),十一子就帮她吮吸指头肚子上的血。巧云从十一子口里知道他家里的事:他是个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有一个老娘,守寡多年了。他娘在家给人家做针线,眼睛越来越不好,他很担心她有一天会瞎……
好心的大人路过时会想:这倒真是两只鸳鸯,可是配不成对。一家要招一个养老女婿,一家要接一个当家媳妇,弄不到一起。他们俩呢,只是很愿意在一处谈谈坐坐。都到岁数了,心里不是没有。只是像一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云到淖边一只空船上去洗衣裳(这里的船泊定后,把桨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那里,无人看管,谁都可以上去)。她正在船头把身子往前倾着,用力涮着一件大衣裳,一个不知轻重的顽皮野孩子轻轻走到她身后,伸出两手咯吱她的腰。她冷不妨,一头栽进了水里。她本会一点水,但是一下了懵了。这几天水又大,流很急。她挣扎了两下,喊救人,接连喝了几口水。她被水冲走了!正赶上十一子在炕房门外土坪上打拳,看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头发在水上漂着。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从水里把她托了起来。
十一子把她肚子里的水控了出来,巧云还是昏迷不醒。十一子只好把她横抱着,像抱一个婴儿似的,把她送回去。她浑身是湿的,软绵绵,热乎乎的。十一子觉得巧云紧紧挨着他,越挨越紧。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云醒来了。(她早就醒来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巧云换了湿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丽的少女的身体)。十一子抓一把草,给她熬了半铞子姜糖水,让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云起来关了门,躺下。她好像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月亮真好。
巧云在心里说:“你是个呆子!”
★ 《大淖记事》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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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记事(共1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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